一

　　人總有犯錯的時候，即便你不是成心，那錯兒卻偏要來找你，躲都躲不過。金竹寨的侗族少年天運就是這樣稀里糊涂地犯錯了。

　　正是秋剝皮的日子，陽光白花花地耀眼，一只麻雀在瓦檐上聒噪。

　　這只麻雀聒噪得似乎有點過分，天運在涼凳上翻來覆去，總也睡不安穩。

　　未了，他翻身起來，去房里拿了彈弓，對準瓦檐上瞄。

　　“啪——”小石子射向了瓦藍的天空，麻雀卻不見了蹤影。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天運循聲望去，原來麻雀已經從瓦檐上飛到了門前的柚子樹上，又從柚子樹上落到了石墻上，輕盈悠閑地似乎在逗弄天運：你射呀，看你能不能射到我?嘰嘰、喳喳……

　　天運的彈弓曾經射落過一只巖鷹，豈能容忍一只小小的麻雀挑釁?!他毫不猶豫地又瞄準了石墻上——哦，天運絲毫也沒有察覺到，狡猾的麻雀正在一步一步地勾引他去犯錯。

　　“啪——”彈弓響了，麻雀又不見了蹤影。

　　但緊接著，“嘡”地一聲脆響，石墻上的一只大瓦罐四分五裂地碎了。

　　天運暗叫不好，麻雀沒打著，打碎瓦罐了!

　　天運知道，瓦罐里盛滿了阿媽用冬瓜精心雕鏤而成的蜜餞，曬干后專用于招待客人的。可現在，那些晶瑩的蜜餞全掉在地上，粘著塵土，像一只只丑小鴨那樣灰蒙蒙的了。

　　堂屋里，正在歇涼的阿爸聽到響聲，出來一看，火冒三丈，抓起響棒朝天運打來。天運嚇得拔腳就跑。眨眼出了家門，過了風雨橋，回頭一看，阿爸正揮舞著響棒嗷嗷大叫，遂又轉身沒命地跑。

　　不覺就跑上了寨子對面的山坳。天運氣吁吁的，實在跑不動了。幸好阿爸沒有再追上來。

　　天運覺得渾身都沒勁了，在一棵大楓樹旁邊坐下來。

　　坐了一陣，天運忍不住朝山下望去——寨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出門，大家都在吊腳樓里歇涼。

　　寂靜里，陽光反而更加熱辣了。

　　天運身上來了倦意，因為驚嚇與奔跑，再加上天氣的燥熱。

　　天運靠著粗大的樹干，頭一歪，很快就迷糊了。

　　一滴涼涼的東西落在額頭上。天運以為是下雨，懶得去管它，這么熱的天，正好涼快涼快。誰知那東西竟粘在上面紋絲不動了!天運閉著眼，下意識地抬起手，摸到了一點軟軟的膩膩的東西。

　　天運驚醒了，他睜開眼一看，原來是一滴黃黃的鳥屎。

　　天運抬起頭，龐大的樹蔭里，漏下點點碎碎的瓦藍，無數片八角楓葉在風中歡快地掀動著，連半只鳥兒的蹤影也沒有。

　　按照侗族的觀念，鳥屎滴在頭上，是十分不祥的兆頭。何況，空中并沒有鳥兒出現，這就更加玄秘了，定是災禍臨頭的先兆!這真是：屋漏偏遭連夜雨，行船又遇頂頭風。剛才闖的禍還沒消除，又來了新的禍兆，今天真是背時透頂了!天運睡意全消，垂頭喪氣地癱坐在大楓樹下，不知如何是好。 {Ky:PAGE}

　　二

　　世間萬物，都有相克相生的法則。

　　天運很快想起，解除這種災禍自古就流傳著兩種方法：一是除掉那只拉屎的鳥兒，讓它自食其禍；二是寄禍，即將災禍寄給它物或他人，寄樹樹死，寄鳥鳥亡，若是寄人，那人不死也要脫層皮，具體的方法是從災兆發生之時起一天之內，在原地寄，可以連寄三次，如果三次都沒寄成，那就只有自己承受災禍了。

　　第一種方法顯然不行，因為空中根本就沒有鳥兒出現；即使出現了，也不知是哪只鳥兒拉的屎。別無選擇，只有寄禍了。

　　天運不假思索，趕忙準備。

　　不一會，大楓樹背后鬼頭鬼腦地探出一把茅草做的弓箭，箭頭指向空無一人的路面。待到目標出現，天運只須手指箭頭口念要訣，災禍就自行轉移了。

　　起先，天運想把禍寄給眼前這棵大楓樹，可一看楓樹前面壘著石塊，且有祭祀的痕跡，便知道這棵樹也是靈樹，多半有人認它做干爹了。在侗鄉，凡是命大的孩子都認有像楓樹這樣樹大根深、茁壯挺拔的干爹，來充當命運的保護神。如果把禍寄給大楓樹，大楓樹死了，豈不斷了別的孩子的命根?不行，這樣的缺德事萬萬做不得。

　　天運后悔不該動大楓樹的念頭，因為念頭一動，就要算一次數。

　　已經少了一次機會，現在，天運可不敢亂想，需要把對象細細地搞清楚，方能動心思。天運看了看周圍，除了這棵大楓樹外，別無它物，連鳥都不飛一只過來，又不能離開這里去稍遠一點的山林里寄，天運犯難了!好像命運一定要將他推向絕路似的。

　　空曠的天地間起了風，風踩著楓葉的肩膀，在樹上蹬蹬蹬地跑來跑去。間或一片白云飄過來，傍著大楓樹歇歇腳后，又飄走了。

　　天運感到無比的孤獨，因為，誰也幫不了他，他也無法找誰來幫自己。于是乎，他有點絕望了。

　　“荷耶——

　　什么生角角朝天?什么生角尖對尖?

　　什么生角丫丫滿?什么生角往下翻?

　　荷耶——

　　黃牛生角角朝天，水牛生角尖對尖；

　　鹿子生角丫丫滿，綿羊生角往下翻。”

　　山坳那邊，有人唱著《盤歌》，自問自答地上山來了。

　　絕望的天運仿佛等到了救命稻草，忙躲到大楓樹后，擺好弓弦搭好箭，屏息靜氣，等待那人來到。此刻，天運已經橫下一條心，他顧不得那么多了，不管來者是誰，他都要寄了。

　　好一陣，那人才慢慢悠悠地爬上坳來。

　　天運一看又完了!來人是謝先生，一位云游四方、懸壺濟世的草藥郞中。

　　由于常在侗鄉走動，謝先生也會唱侗歌。

　　聽阿爸說，謝先生雖然醫術高超，但初來金竹寨時，人們不相信他。謝先生也不多說，借把柴刀出寨去了?；貋頃r，肩上扛著一節竹子。他將竹子放在地上，幾錘就將竹子打爛。然后吩咐人們拿凳子，打水。人們不明就里，只好照辦。謝先生端坐在凳子上，喝了一大口水，噗地噴到竹子上，爾后嘰哩咕嚕地念念有詞，爾后用腳往返揉踩竹子。腳板踩過，那節爛竹子竟然奇跡般地愈合如初了。人們大驚!知道遇上了奇人。

　　謝先生在金竹寨充分施展了他神奇的醫術，不僅治好了許多疑難雜癥，甚至人們談之色變的蠱毒，也被他巧施妙方破解了。

　　這樣一個造福侗鄉的人，怎么能寄禍于他呢?!

　　天運躲在樹后不敢出來，生怕謝先生看見他。先生聰慧，一旦識破，寄禍之法將不再靈驗。 {Ky:PAGE}

　　三

　　還剩最后一次機會!

　　天運卻不急了。事情反正這樣了，急有什么用呢?索性不急了。況且，災兆也只是傳說而已，并沒有誰真正應驗過。

　　這樣一想，天運便坦然了許多。

　　管它呢!俗話說：躲過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侗歌里也這樣唱：“堂堂侗家男兒，上山打得虎，下河擒得龍!”我天運豈有怕一次小小的災禍的道理?!

　　天運決定放棄最后這次機會!他想，自己的災禍就應當自己承受，怎么能轉寄給別人呢?!

　　他于是不再守候，并將弓箭拋下了高高的山坳。

　　天運被洶涌而來的少年激情沖得頭昏腦脹，似乎忘記了那只被他打碎的瓦罐和阿爸呼呼生風的響棒，頂著如火的日頭，蹣跚著走下山坳。

　　“哦嗬——哦嗬嗬——”他邊走邊對著山腳喊。

　　“哦嗬——哦嗬嗬——”山谷里，傳來綿長而深厚的回音。

　　“嘎——”一只鷂子在空中盤旋，天藍得異常悠遠。

　　這時，一輛男式摩托車“嗚嗚”地狂嘯著，發瘋般沖上坳來。

　　天運從未見過如此騎摩托車的人，他沖那人友好地一笑，誰知那人根本不理他，只顧加大油門朝坳上沖去。烏黑的尾氣熏得天運躲閃不迭。

　　天運火了，他揉著眼睛大罵：“去死吧你，開這么快!”

　　也真是怪，天運罵聲剛落，那人就劇烈地晃了幾下，而后連人帶車翻下山坎。

　　天運忙跑上去，只見那人躺在山坎下面的一丘梯田里，“哎喲哎喲”地直叫喚，摩托車躺在他身旁，一動不動了。

　　天運有點不明白：這么寬的路，又沒有障礙物，怎么就翻了車呢?該不會與自己寄禍有關吧?但不管怎樣，救人要緊!天運顧不得多想，忙跳下去扶起那人。

　　天運剛將那人扶上山坳，就聽到噼噼啪啪的腳步聲往坳上跑來。

　　天運一看，只見阿爸也跟在人群里，揮舞著響棒咆哮而來。

　　天運突然想起那只瓦罐，看來阿爸還是沒有放過他，天運嚇得一激靈，丟下那人撒腿就跑。

　　跑出老遠，并沒有人追來，天運覺得奇怪，遂停下來。原來人們根本就沒有追他，都在山坳上圍著那人拳打腳踢，打得那人嗷嗷直叫。

　　天運一看壞了，趕緊跑回去。

　　天運一攏邊，寨佬便拉住他的手說：“小鬼頭，跑什么跑?你今天立了大功了!”人們也紛紛表揚天運“好樣的!”

　　原來那人是個賊，偷了阿成叔的摩托車。人們發現時，他已經騎車跑出老遠。若不是摔下坎腳，早被他逃脫了。

　　盜賊被押送到青坡鄉派出所去了。

　　經審訊，那賊是個慣犯。公安機關順藤摸瓜，意外地從他身上挖出了一個流竄于侗鄉的盜竊團伙，并偵破了好幾起連環盜竊案，數額很大，引起了縣里的高度重視。鄉政府表揚金竹寨法制水平高，敢于同違法犯罪現象作斗爭，說年底要將金竹寨作為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先進村寨呈報縣政府獎勵。

　　金竹寨的人都認為，是天運勇敢機智地截住那賊，追回了阿成叔的摩托車。人們甚至稱天運為“鼓樓小英雄”了!無疑，人們給予了天運很高的贊譽，因為，神奇的鼓樓是侗鄉的標志與驕傲，鼓樓的榮譽是至高無上的。

　　一時間，許多人家都出現了這樣的情況：每當自家的孩子頑皮淘氣時，少不了責罵一通，完了還會拿天運來說教：“看看人家天運，多能干!往后要多跟人家學!”。 {Ky:PAGE}

　　四

　　在金竹寨的小孩堆里，流傳著天運智勇擒賊的好幾種版本。

　　其中最為經典的版本是這樣說的：天運在大楓樹下打鳥，聽到山下喊捉賊，本想立即往寨子里跑，轉念一想，這條路是賊的必經之路，就迅速埋伏到大楓樹背后，不一會，那賊果然突突突地駕車逃上來了，就在賊露頭的一霎那，天運舉起手里的彈弓，“啪——”地一聲，那賊應聲倒下坎腳，然后，天運猛虎下山般跳下去，將那賊制伏了。

　　孩子們在敬佩天運聰明機智的同時，無不對天運手里的彈弓產生了向往!不是說要向天運學習嗎，孩子們紛紛在家里翻找大號鐵絲和橡皮筋制作彈弓，以備將來遇到壞人時，也能像天運那樣手到擒來。

　　“啪——”

　　“啪——”

　　“啪——”

　　寨子里，到處傳來孩子們練習彈弓射擊的聲音。

　　既然是練習，免不了會有些小石子偏離目標，于是，許多人家的石墻上，傳來了瓦罐破裂的聲音。

　　“你們這些鬼崽仔!好的不學偏學這個!”等到屋里高聲叫罵著攆出人來時，那些闖禍的鬼崽崽們早已煙消云散了。

　　事情若到此為止也就罷了，孩子嘛，淘氣本是天性。

　　可后來不久，更大的事情發生了。

　　中秋節一過，農事漸漸閑下來。一些侗寨借這個時機，又開始擺弄侗戲。其中，巖坪寨的侗戲是遠近聞名的。

　　金竹寨先前也有侗戲班子，只是這些年人們為賺錢奔忙，漸漸地疏遠了。寨佬想趁此機會，重溫一下久違的風情，便盛情邀請巖坪寨的侗戲隊來金竹寨演出，巖坪寨欣然應邀。

　　演出那天，按照安排，先由戲班子請師踩臺，全體演員肅立于請師壇前，壇上照例擺一升米、三盞酒、一碗肉刀頭，戲師面向東方朗聲念道：

　　“陰師傅，

　　陽師傅；

　　文彩鴻干師傅。

　　不請不到，

　　就請就到；

　　日請日到，

　　夜請夜到。”

　　請師完畢后即行踩臺：

　　“此臺為我設，

　　此臺為我開；

　　喚來祥云蓋體，

　　喚來瑞霧遮身；

　　年年月月，

　　日日時時，

　　大吉大利!”

　　話音一落，鼓樓四周響起了密集的鞭炮聲和侗民們的吶喊聲，演出正式開始。

　　巖坪寨演出的侗戲名叫《郞月》，這是一個古老的侗戲節目，戲的內容大致如下：侗族祖先郞月被奸臣陷害，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而奸臣卻仍未罷休，派人四處追殺侗家后代……

　　戲演到這里，意外出現了——

　　“啪——”

　　“啪——”

　　“啪——”

　　許多把彈弓在臺下驟然響起，無數小石子射向了飾演奸臣的演員。那演員躲閃不及，中彈數發，痛得嗷嗷大叫。

　　鼓樓坪里頓時亂成一鍋粥! {Ky:PAGE}

　　五

　　巖坪寨侗戲隊遭受了意外攻擊，演員們都無心再演，草草地收拾東西忿然離去。兩寨從此結了怨。后經寨佬多次斡旋，方才平息此事。寨佬面子丟盡，雷霆大怒，帶人在全寨收繳彈弓。寨子里的人紛紛寄禍于天運，說孩子們都是學天運的樣做了彈弓，才會惹出如此禍事。

　　昨天的擒賊小英雄，今天卻被說成是罪魁禍首，人言真是一把看不見摸不著的利劍!阿爸心里很不平，但又不知去找誰辯說。憑心而論，這事賴天運，的確有點冤!

　　寨佬一行收繳彈弓，途經天運家，有人小聲問：“天運的彈弓收不收?”問的人心想：天運畢竟是擒賊有功的小英雄，況且他并沒有參與那晚的事件，若是天運據此而不肯繳出彈弓，豈不有損寨佬的威嚴?!

　　寨佬頓住了，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語。

　　遲疑間，忽聽“吱呀”一聲，天運家的門開了。天運在阿爸的陪同下，雙手捧著彈弓顫顫地遞到寨佬面前，神色似乎有點依依不舍，卻又毅然決然。

　　原來，阿爸思來想去，覺得雖然委屈了些，但還是要顧全大局，支持寨佬的行動，便做通天運的思想工作，讓他主動繳出彈弓。

　　想不到問題就這樣輕易地解決了!寨佬緊繃的臉松馳下來，他和言悅色地接過彈弓，說：“天運，你真是個好孩子!”

　　寨佬走了。天運悵惘若失地呆望著寨佬離去的背影，遲遲不肯回屋。他舍不得那把心愛的彈弓。

　　然而沒過多久，寨佬又轉來了。

　　天運緊張起來，他不知道寨佬又要干什么?

　　寨佬走到天運面前，一把將彈弓塞到天運手里，說：“拿去吧，記住別闖禍!”說完就急急地走了。

　　天運又詫異又驚喜，不明白寨佬為何突然退還他的彈弓?但他顧不得多想，趕緊跑回屋去了。他怕寨佬變卦!

　　年少的天運當然不會明白寨佬的心思!

　　離開天運家后，寨佬突然醒悟到：那晚孩子們雖然闖了禍，但他們愛憎分明、嫉惡如仇的品格卻是十分寶貴的!這也是侗家人千百年來一以貫之的血性，應當加以引導并讓其發揚!而不是一味懲罰，收繳彈弓的做法顯然魯莽了些。

　　寨佬在寨子里匆匆地走著，他要盡快將彈弓全部退給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