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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溪筆記

    來源:綏寧新聞網 作者:龍章輝 編輯:redcloud 2012-08-09 15:4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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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罪了

      汽車駛出縣城,順白河而下,二小時后到了烏溪電站建設工地——兩臺挖掘機正在河灘里鏗隆鏗隆地挖撈壩基,層疊而堅硬的卵石使挖掘機止不住地顫動……

      公路左邊,依山建了一線棚房;空斗墻體,石棉瓦屋蓋。這是電站的臨時工棚。電站建設指揮部的工作人員和施工隊的民工都住在這里。棚房兩側,立著幾根木樁。木樁間拉了鐵絲,晾著各式各樣的衣服。棚房前的土坪里,隨處可見丟棄的菜葉、肉骨頭、煙屁股、煙盒子和礦泉水瓶子。一位半白頭發的農婦正提著塑料袋、拿著火鉗夾那些瓶子盒子。正午的陽光當空潑下來,使她的白頭發更加耀眼。

      烏溪電站總裝機容量3萬個千瓦,是我們昭陵集團投資建設的水電站,也是烏溪村在烏溪鄉黨委、烏溪鄉政府的領導下成功引進的招商引資項目。用烏溪鄉黨委書記歐陽正旺的話來說:“……烏溪電站的開工,標志著烏溪村新農村建設邁出了可喜的第一步……”

      烏溪電站開工后,烏溪人民歡欣鼓舞,再接再厲,又想邁出可喜的第二步——將我們集團年產2萬噸工業硅項目引進該村。

      別看烏溪山偏地遠,烏溪人卻很有智慧。為了再次引進項目,他們搜山刮嶺捉來五步蛇,配土雞做成地道的龍鳳湯;他們咬牙忍痛宰了看家多年的老狗,架起鐵鍋燉得爛香爛香;爾后上門隆重邀請集團領導來村里做客。集團領導起初有些躊躇,抵不住龍鳳湯和狗肉香的誘惑,最后竟欣然赴宴。于是,紅漆的八仙桌一字兒擺開,大碗的糯米酒層疊著端上來。面酣耳熱之后,烏溪人趁機擺出在烏溪村建設工業硅項目的好處,概括起來主要有兩點:一是工業硅系高電耗產品,在電站附近建設省去了長途架線的高額成本;二是硅廠一些技術性不強的體力活可以安排烏溪人做,既解決了硅廠的用工問題,又免除了烏溪人年年背井離鄉、南下北上打工掙錢的艱辛,是一件既惠工又惠農、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我們何不攜手并肩、共創大業?!

      集團領導驚詫于烏溪人的見識,感動于烏溪人的赤誠,在反復斟酌、權衡利弊之后答應了烏溪人的招引。我們此行便是受集團委派,來烏溪村籌建工業硅項目的。

      離開電站工地左拐,沿著一條凹凸不平的土馬路再行駛兩公里,便到了我們的目的地——昭陵硅業有限公司(為便于敘述,以下簡稱硅廠)建設地。集團征地拆遷協調小組的柳平等人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哦,這里的風景美極了!烏溪水碧亮碧亮,從曲曲彎彎的山峽中迤邐而來;鄉間公路貼著烏溪水搖頭晃尾,結伴而行;兩邊山峽,峰巒逶迤;簡樸優雅的木樓,點綴在山腳的平闊地或山腰的緩坡處,炊煙裊裊,伸向悠遠的藍天。我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覺得這里的空氣都格外沁人心脾。

      馬路左邊約3米高的田坎上,一溜長田橫亙在山腳。柳平告訴我,這些田合計8畝,是七組和八組的,已全部為集團征用;由于建廠面積不夠,還加征了田上邊的半嶺山坡;山上的界碑已埋設好,只等開挖。

      也就是說,這里亙古以來的幽雅恬靜,很快就要被挖掘機、鏟車、推土機等建設機具的喧鬧聲所替代;鄉間雞歡狗叫的土馬路上,很快就會有運輸車輛穿來梭往,晴天揚起漫天黃塵,雨天坑洼著遍地爛泥。這一切,都將在我們這幫人的指揮下發生。置身美麗的烏溪山水之中,我心里忽地涌起一股強烈的負疚感。

      但美麗的烏溪太清貧了,至今還有人依賴雞屁股、鴨屁股銀行艱難度日;至今還有老人因無錢治病而痛由天命、失學兒童拋撒荒野……

      于是有了工農聯姻,共謀一方脫貧致富的幻夢!

      于是我只能在心里對著美麗的烏溪山水說一聲:得罪了! {Ky:PAGE}

      吃狗肉

      狗乃鄉間常見動物。

      行走于村野陌路,農舍籬前、茅草叢里,冷不丁就會鉆出一只黃狗,汪汪汪地沖著你吠。膽小之人常被其兇巴巴的模樣嚇住,止步不前甚或奪路而逃。犬吠是鄉村與你打招呼的一種特有的方式,吠了一陣后它就會赫赫地吐著舌頭、搖著尾巴依依地傍你左右而行。狗是頗通人意的靈性動物。

      寒冬臘月,一些老朽年邁的狗熬不過了,人們便將其宰殺,大塊切了,佐以桂皮、八角等香料,架起鐵鼎罐用文火慢慢地烹……爛香爛香后用海碗舀出,呼來左鄰右舍,吆五喝六、斗酒猜拳。狗肉性溫提火、滋陰壯陽,尤宜冬天食之。再冷的嚴寒它也能讓你的脊背浸出細密的熱汗。一些青壯后生吃多了,元陽太旺,夜里頻繁拿堂客出氣;整得堂客又喊又叫、又哭又笑。

      對于吃狗肉,硅廠籌建總指揮張春喜卻另有一番心得。他不但冬天吃,三伏天更愛吃!許多人不解,以為伏天吃狗肉必爛五臟六腑,便向張總質疑。張總笑而不答。待問者忒急了,方不緊不慢地說:“你拆開三伏天的‘伏’字看看,左邊是人,右邊是犬,其意很明——人狗相合為‘伏’;如此一解,不就明白三伏天為什么能吃狗肉了嗎?”張總的解釋令問者茅塞頓開。

      烏溪人深諳了張總的嗜好,恣意迎合;隔三岔五,總有人烹了狗來請張總。我們籌建指揮部眾人也得以隨行,共赴狗宴。工農相聚,其樂融融。于是烏溪村山山嶺嶺掀起打狗熱,從此烏溪犬無寧日。

      八組組長茍學文與我們相交甚密,組織狗肉宴也最勤快,人稱“狗隊長”。狗隊長腦子活,相中了硅廠投產后幾百名員工的嘴巴,在離硅廠50米處的馬路旁搭起半片小屋,做起了快餐和煙酒副食的小買賣。平日無事,他便四處訪狗,打來后就邀我們。建廠初期,張總不常來工地,狗隊長就去電話請。等張總來了才下鍋烹狗。那段時間,狗隊長的小店是我們吃狗肉的基地。常來吃的除我們外,還有烏溪村的村長、支書、村委們,甚至烏溪鄉黨委書記、鄉長在5里外的鄉政府聞到狗肉香,也開著那輛又破又舊的吉普車趕來了。我們在這里吃狗肉、談工作,硅廠建設中的許多棘手事都是在這濃濃的狗肉香里討論解決的。

      后來我跟張總開玩笑:“你真不該來烏溪,連狗也怕你了,看見你都要繞著走。”張總嘿嘿笑。

      玩笑歸玩笑,吃狗肉也能融洽工農關系,倒不失為一樁趣事。

      在張總的慫恿下,炎夏酷暑,我們也試著吃狗肉。奇怪的是,吃下去非但不上火,反而涼習習的,似乎比冬天吃更有滋味些。 {Ky:PAGE}

      南方第一漂

      烏溪山水美極。

      便有那靈泛之人,打起了山水的主意,花錢買來橡皮筏子、木槳、太陽帽、草鞋、救生服等,辦起一個漂流公司,名曰:南方第一漂。店名之大,足顯山里人的膽識。墨寶是本縣一位知名書家所賜。字跡飄逸而有神韻,想必也是浸潤了烏溪山水的靈氣吧。

      這位“靈泛之人”便是村長李才順。

      才順三十出頭,早年耐不住山里的寂寞,走南闖北,攢足了見識,很會來事。烏溪村的招商引資和新農村建設,都是在他的精心營造和強力推動下轟轟烈烈地搞起來的。他精于算計,知道一分錢怎樣變成兩分錢、三分錢甚至更多錢的訣竅。他是硅廠與烏溪村之間的重要紐帶。

      漂流公司與硅廠工地隔路相望。我們進駐烏溪時,它已彩旗飄飄地掛牌營業了。名曰漂流公司,實為六排五間的一座木瓦房,二層樓,臨烏溪水而建,四壁上著黃色油漆。才順為公司總經理。管理人員兩名,才順的老婆鳳妹和妹子蘭蘭。除了做漂流外,還供應具有濃郁農家風味的飯菜。

      平常日子,但見些俊男靚女,騎著摩托,戴著頭盔,鮮衣飄飄地呼嘯而來。進屋交了錢、換了衣服后,才順開著那輛重慶長安面的車將其送往烏溪上游的漂流起始點。一伙人撒一路尖叫和浪笑,水淋淋地漂下來,一個個的身體被衣服裹得緊緊,尤其是女孩子,從上到下,曲線流暢得連螞蟻都站不穩。

      每到周末,有小車數輛魚貫而來,泊在店前。狹小的土馬路常常塞車,進進出出的拖拉機、中巴車、小四輪、農碼車堵爛一路。喇叭聲、叫罵聲不絕于耳。此時,才順興奮地當起了鄉村交警。他一邊給司機發煙,一邊吆喝著讓道開路。妹子蘭蘭也風情萬種地傍在門前,與那些司機打媚眼、遞閑話。倒讓那些司機不煩不惱了,正欲下車與蘭蘭打趣說野話,路卻又不合時宜地通了。

      由于挨得近,加之需要買些生活用品,工余時間,我們經常光顧漂流公司坐一坐、歇一歇。起初,鳳妹端茶擺凳,很熱情。但由于我們的鞋跟難免帶些泥濘進屋,時間一長,鳳妹的臉上便不好看了。她一面掃屋一面嘮叨。有一回才順聽見了,劈頭蓋腦一頓臭罵,把她罵哭了。我們很不好意思,便不再去漂流公司坐了。但當上級來檢查需要開餐時,我們仍然將接待餐放在漂流公司開。鳳妹的臉上又燦爛起來。

      烏溪山高水遠,人們每年種完莊稼后無所事事,農閑日子興起了玩牌賭博之風。年長的,三毛五毛賭著玩;年輕的,一扎一扎地賭,俗稱“扳豹子。”有點家底的直到輸得精光,沒錢的去借高利貸賭。鄉派出所曾禁過幾次,但收效甚微。村里一老者,嗜賭如命,屢賭屢輸,屢輸屢賭。有搞笑之人給他取了四個分別帶有四國特征的名字:中國名曰光輸皇帝,韓國名曰經得輸,日本名曰輸光袋子,俄羅斯名曰輸得不亦樂夫。一些人在本村賭不過癮,還要跑到外地去賭。才順便是其中之一。

      開漂流公司之前,才順與人合股辦過一家錳礦廠。那兩年風行水漲,行情不錯,每人賺了十幾萬。才順見好就收,撤股回村辦漂流公司,也是穩賺不虧。錢是人的膽,才順迷上了賭博,常開車去外地賭。幾個月下來,輸掉十幾萬。才順眼圈發紅,借了十萬高利貸又去賭,又輸得精光。放高利貸者派了幾個“爛崽”日夜逼債。店沒法開了。才順托人說和,將“南方第一漂”作價賣給了我們。那排大瓦房后來成了硅廠的員工宿舍。 {Ky:PAGE}

      妥協

      硅廠建設地既是一溜長田,又高出馬路3米,為場地的穩固,靠馬路這邊免不了要砌擋土墻。我帶人量了長度,有200多米。通過計算,墻體工程量為1000立方米,挖墻基和墻身的土方量大于墻體工程量,為1200立方米。如采用毛石砌筑,須采購毛石1100立方米,還有水泥、沙石等。由于靠近馬路施工,問題就多了:一是毛石體積大,不能堆放太遠,必須就近才方便施工,加上水泥、沙子,有近2000立方米的施工材料,本來就狹窄的馬路估計會被占掉一半;二是土方外運,載重車輛來往頻繁,路基本來就薄弱的馬路不堪重負,很有垮方的危險。此馬路是烏溪鄉連接縣道的惟一通道,人多車繁,是鄉村敏感的神經。僅上述兩點,就足以嚴重影響交通安全。

      為安全高效地施工,我們派人與石場、沙場協商,材料按每天所需配送,定期結算;土方外運以本地的拖拉機和小四輪為主,實行費用包干,倒土地點由車主找,相關問題都由車主負責。這就是,凡事要有規則,規則定好了,一團亂麻也能理出頭緒來。更有利的是,風險相對減少,工程可以有條不紊地展開了。

      擋土墻基礎放線那天,才順提醒我,這段馬路很快要進行水泥硬化,據說還要拓寬,此事歸縣路管站管,你最好與他們聯系一下,放線時雙方有人在場,免得日后扯麻紗。

      我立馬與路管站聯系。對方說路確實要拓寬,究竟拓寬多少,尚在研究中。事關重大,我趕緊打電話請示張總。張總讓我直接請示集團董事長。我又撥通了董事長的手機。董事長在那邊想了一會,指示我干脆讓進去一米。然后無論怎么地都別管它了。這一米是個什么概念呢?一是我們白白損失了一米土地;二是再往里挖一米,土方工程量增加了一倍。當然,企業作為社會的一個組成,在與其它社會組成發生利益沖突時,也必須遵循相互妥協的規則,方能與社會和睦相處。我想,董事長這樣做是符合規則的。

      為慎重起見,我連去三個電話請路管的人來看;但都說忙,要過幾天才有空。

      又是六七天過去了。遲遲不能開工,我心急如焚,便指示施工隊開挖。

      等到墻基全部拉上來后,路管的人來了。來人前前后后看了一會,什么也沒說就走了。

      第二天,路管又來了。不同的是,這次的人多了好幾個,一下車就找我,嚷嚷著說還要讓進去一米。

      “這地是我們花了錢征了的,憑什么你們說讓多少就要讓多少?”我心里窩著氣,語氣很硬。

      對方一位瘦高個也激動起來,他揚了揚手里的一本小冊子,說:“你懂不懂《公路法》?回去好好學習,學懂了再來管事!”

      我也針鋒相對:“你懂不懂《公司法》?知不知道公司的財產同樣受法律保護?看來你也得回去好好學習才行!”說完我就走開了,再也不理睬他們,任他們七嘴八舌地在身后嚷。

      末了,他們兇巴巴地去威脅施工隊,說要沒收施工隊的工具。施工隊害怕了,都停了下來。他們隨即開車走了。他們走后,我立即吩咐施工隊開工,并承諾一切責任由我們來負。

      事后,董事長來檢查工程進度,責備我們太慢。我便將路管的事向他匯報。他聽后很高興。“好!好!就得這樣,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他們若真敢搶工具,就把他們的車子推到烏溪河里去!”我們大受鼓舞,摩拳擦掌,嚴陣以待。

      孰料這以后,路管卻再也不說什么話了。

      等到他們也來修公路時,我們的擋土墻已砌好,場地的三通一平也已完成。

      為保持路面通暢,他們的推土機、壓路機等機具需要經常停放到我們的場地上來。與人方便,與己方便。我們不計前嫌,任其停放。雙方見面點頭一笑,互敬香煙,全沒了先前的劍拔弩張。 {Ky:PAGE}

      放蠱

      司機小秦受人慫恿,去烏溪鄉汨水村買土雞蛋。第二天感覺肚子脹,隱隱作疼,但不吐不瀉。他仗著年輕,沒怎么在意。誰知這脹疼感仿佛在他肚子里安了家,沒停沒歇了。小秦慌了,忙去醫院檢查。查大小便,正常;查血常規,也正常……醫生琢磨不清,試著當炎癥治;打針吃藥,沒少折騰。卻不見好,把個生龍活虎的小秦磨得黃皮寡瘦,一臉死氣。

      狗隊長來工地玩,見小秦模樣,回去抓了把生黃豆給小秦吃。生黃豆又澀又腥,常人是吃不下的;小秦卻嚼得嘣嘣響、噴噴香。狗隊長大叫:“不好,肯定是中蠱了。”我們被嚇住了,央著狗隊長務必要想辦法找解藥救小秦。小秦更是勃然變色,差點給狗隊長跪下了。狗隊長沉吟半晌,答應試試。

      蠱毒是很要命的,中蠱之后若不及時找到解藥,就會全身發烏,肚腹日漸膨脹有如身懷六甲,最后難受而死。在湘西地區,放蠱之風自古有之,沈從文先生在他的散文里對放蠱亦有過記述。放蠱者都為女性,稱“蠱婆”。此技傳女不傳男。蠱毒的制作材料相傳為毒蛇、蜈蚣、螞蟻等等。但無人考究過。仿佛吸毒者間歇性發作一樣,蠱婆也有蠱癮,每隔一段時間必要放一次蠱,對象多為小孩和外地人。若蠱癮發作又找不到可放的對象,就放自己的家人,爾后再在食物里悄悄放解藥收蠱。蠱婆為害一方,人們深惡痛絕,但由于蠱毒至今尚無無科學上的解釋和論證,因此對蠱婆放蠱害人的行為還難以懲處。解放初期,湘西某縣百姓就著人民民主專政的強大威力,將本地幾位“蠱婆”捆往法院請求法辦。法院順應民意,對“蠱婆”進行了判決。1954年10月,省高院在檢查中發現了這批放蠱案,經認真審理后認為證據不足,又一律平反了。

      與我相交甚密的一位湘西籍老作家在他的小說里對放蠱也曾作過一段凄美的演繹——由于交通閉塞,長年生活在深山里的山民們生活物質來源極為困難。不知哪年起,山里來了“貨郎客”;挑著一擔籮筐,搖著貨郎鼓,將山外的油鹽醬醋、肥皂針線等日常用品挑進山來,再將山里的兔羊貍麂等野味山珍挑出山去,打通了山里山外的貿易。山里人古道熱腸,很敬重貨郎客;好酒好菜給他吃,好鋪好床讓他睡;貨郎卻不知足了,他們被那些明眸長臉、細腰豐臀的山里女子迷住了……貨郎大都是些色膽包天、善弄風情之流,幾番眉來眼去,言語挑逗,就將人家勾上了床。貨郎走時,信誓旦旦地保證不變心。走后卻一去不復返。那些上當的山里女子望眼欲穿——脹了肚子,又丟了名節,只好尋死。這類苦吃多了,便有那聰穎的女子,苦思冥想,千番試驗,費盡心機研制出可以控制發作時間的蠱毒和解藥,專用于懲治那些負心郎。她們在貨郎臨走的頭天晚上,極盡纏綿地悄悄下藥。爾后對貨郎千叮萬囑:一定要按期回來!那自以為聰明的貨郎仍然口是心非,過了期限后蠱毒發作,痛苦而死。

      我將此故事在工地傳講。那些剛被蠱毒嚇壞了的同事們聽后,居然顯出癡迷的神色來。我終于明白為何將此毒謂為“蠱”了。蠱者,惑也。生活中蠱惑之事比比皆是,蠱惑之中藏毒納險,可致人性迷亂,惜多數人未能識別之。人啊!

      據說烏溪鄉也有一兩個放蠱之人,但誰也沒見識過,我們就沒太在意。狗隊長說,去陌生人家吃飯,若疑飯菜中有蠱,接碗時只須伸出五爪,罩著抓接過來;若真碰上放蠱人家,她見你如此接法,就會慌不迭地收回去,并說:“不好意思,飯菜里粘了點鍋灰,我給你換碗干凈的來。”換過后的飯菜便盡可放心食用。

      狗隊長四處托人給小秦找解藥。不知吃了多少,仍無轉機。小秦只好去省城醫院檢查,花了兩千多元檢查費用,結果一切正常。但腹中的脹痛感仍然頑強地存在。小秦的媽媽懷疑是中了邪,到處求仙問卦,也各說紛紜。小秦無奈,索性橫下一條心,不就是個死嘛,不管它了,也不禁口了,照舊吃喝無忌。半年后,腹內的脹痛感蕩然無存。 {Ky:PAGE}

      劉金才遷墳了

      八組的劉金才是個瓦匠。在農村,匠人要算半個知識分子,他畢竟有一技之長。我的家鄉也有幾位瓦匠,性情謙和,技藝超群,頗受人敬重。我以為,這才是真正的“匠人氣”。劉金才卻不具備這種“匠人氣”。烏溪人講,論技藝,劉金才倒也一般,但他性情暴戾,稍有不當就惡語相向,極難相處,此其一;其二,他缺乏集體意識,比如地方公益上的事,經過討論大家都通過了,他偏要拗,一個人在那里發難,鬧得大家不愉快。因此,盡管他身懷技藝,仍無人愿意請他。他卻不反省自己,偏要記大家的仇,認為是大家在欺他一個人。長此以往,劉金才在地方上就成了孤家寡人。

      擋土墻完工后,我們組織挖機、鏟車和運土車輛,向那半嶺山坡進軍。根據工藝和物流要求,硅廠要形成階梯式的兩層平臺:一層平臺修建廠房,一字兒排開數臺礦熱電爐;二層平臺做料場,與廠房的二層樓面相連,便于投料進爐。因場地有限,必須將這半嶺山坡切平,作為二層平臺使用。

      一天,挖機手于建來喊我,說劉瓦匠在山上阻工,不準挖。

      竟然有這等事?我們來此建廠,一向小心翼翼,好像沒惹著他呀?我跑去一看,劉金才果然黑著臉坐在挖斗里;一見我就破口大罵:“你們這幫畜生,沒爺娘把握的東西,居然挖了我的祖墳,看你們怎么收場?!”罵完就嗷嗷大哭。

      我仔細查看,挖機的挖斗下面,果然有個洞,露著一截朽木。

      我有點慍怒地看著于建。于建慌了,忙說:“我挖之前這里平坦坦的,一點也不像有墳的樣子,不信你可以問他們。”他指指站在一旁的司機們。“是的是的。” 司機們紛紛附和。

      劉金才更加惱怒,抓起一根棍子要打于建。我趕緊抱住他:“老劉您消消氣,事情既然這樣了,不如我們坐下來商量個解決的辦法,如何?”劉金才又哭又鬧,死活不依。

      聽到哭鬧聲,劉金才的兩個兒子和老婆也大罵著奔過來。我見勢不妙,一面示意于建快跑,一面安排人去喊村長、支書和狗隊長。

      村長才順、支書肖世杰和狗隊長很快趕到。他們邊勸邊拉扯著劉金才一家人往狗隊長的小店走去。

      不知誰給鄉政府打了電話,歐陽書記也很快趕來了。

      征地事宜是由集團協調小組負責的,我便打電話給張總,讓他請柳平等人一道來協調此事。

      幾方面的人到齊后,劉金才一家鬧得更兇了。

      歐陽書記立即主持協調。他讓狗隊長先穩住劉金才一家,其余到狗隊長的包廂里開會,商量對策。

      柳平先發言,他說:“山上的墳墓征地時已點清了的,補償費用也已到位;當時劉金才并沒有提出他家里還有棺祖墳;明擺這是棺無主的野墳,現在卻說是他的,這不是訛我們嗎?”

      才順笑了:“你這話只能在這里說說,讓他們聽見了,會激化矛盾的。我的意見是不論真假,都按規定賠他,不就幾百塊錢嘛,就當打麻將輸了。”

      這邊的意見統一了,劉金才卻不干。他說事先沒通知他,按規矩要先遷墳才能挖;如今動了墳氣,這一點怎么賠?

      才順、支書、狗隊長和劉金才一家人在外面展開了舌辯。好說歹說,最后達成補償1000元的協議。

      我們覺得有點冤,不服。歐陽書記發話了,他說農村工作有一定的復雜性,干部們也挺不容易,特別像才順他們這些基層干部就更不容易了,有時費了力受了氣還不討好;1000元錢對于企業來講也不是什么大數目,就當扶貧了,靠以后效益好多賺點錢。

      書記的話不無道理,我們只好答應。但要求盡快遷,以免影響工程進度。

      “當然當然,限兩天遷走。”書記對才順說。

      才順出去一下又進來了:“劉金才說兩天太緊,遷墳要看日子,萬一這兩天日子不好就不能遷,寬限至一周吧。”

      “不行!”這回不用我們開口,書記斬釘截鐵地說話了:“你們村里出200元錢將看日子的先生買通,就說明天是黃道吉日,務必遷。劉金才若再作難,你們就告訴他,他新起的木屋占了田,還沒處理的,如果再不配合,鄉政府馬上拆他的屋。”

      第二天清早,山上鞭炮響——劉金才遷墳了。 {Ky:PAGE}

      落雨天

      鄉里人管下雨叫落雨,下雨天叫落雨天。

      我覺得,民間語言其實比書面語言更為精準和形象。

      既是落雨天,其意就是整天都在下雨,沒停沒歇。

      落雨天是鄉里的法定假,人們都不用出工了,窩在屋里睡覺,打牌,下棋,或是串門聊天。落雨天讓人從勞作中松馳下來,獲得了閑適的理由,甚至連生性懶墮的人也得到了同樣的理由,可見老天是多么的公平。

      烏溪地勢偏狹,濕度大,霧氣重,落雨天更甚。雨霧緲緲茫茫,籠蓋了四野。山巒、田畦、樹木、房屋、電線桿……都被淋得愣愣怔怔的,失去了界線,模糊了東南西北。我們的工程無法施工了,大伙一齊涌向狗隊長的小店,心頭卻搖曵著無比的歡快。狗隊長殷勤地擺出麻將和紙牌,招呼一干人等,大家很快就融入了雨天特有的閑適氛圍中,把繁重的工作拋之腦外。

      只有我沒法輕松。作為工地負責人,心里時刻揣著集團下達的目標和任務,惱人的雨天卻讓工程進度一再拖延;況且,這樣的淫雨,將新開挖的場地浸泡得軟塌塌的,即使雨停了,沒個三五日曝曬,濕泥根本就沒法干,施工機械常常會陷在爛泥里,發揮不出效率。因此,每逢落雨天,我就會懷疑那句“人定勝天”的名言。

      狗隊長看見了我的愁眉,過來寬我的心。他說又不是你不盡力,天要落雨,娘要嫁人,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只管跟大伙一起快快活活地玩好了,中午你嫂子炒幾樣菜,我們喝幾杯。

      我苦笑著說道理我都明白,可這心里總是放不下來。

      狗隊長說你腦子怎么這么不轉筋呢,虧你還是個讀書人!不過也難怪,你們讀書人就是想法多,不像我們這些木腦殼。你既然是讀書人,我說個段子,看你能不能猜出來?

      “好!”一聽說狗隊長講段子,不待我吭氣,麻將桌那邊早有人響應了。

      狗隊長便抖著精神說:“女人坐在板凳上,男人坐在石頭上——各打一成語。”

      我啞然半響,猜不出。麻將桌那邊也不聽見響了,顯然都在猜。

      終于有靈泛之人猜出來了,卻不說,而是笑罵狗隊長是只騷狗,就會尥騷尾巴。狗隊長急了,說我打的是成語,跟騷有何關系。

      那人說:“女人坐在板凳上——有板有眼,男人坐在石頭上——以卵擊石,你說騷不騷呢,狗隊長?”

      大伙不打麻將了,嘻嘻哈哈地笑鬧起來,嚷著讓狗隊長接著說。

      狗隊長也笑了。他去廚房瞄了一眼,老婆正在忙碌,聽不見這邊的事。便跑過來壓低聲調說:“其實這女人在一塊,講起野話來比男人還野,我就親耳聽見過——那天我去山上扛木,幾個女人在坎腳歇工,嘻嘻哈哈的,我悄悄湊過去聽,便聽見她們說男人沒什么了不起的,男人就像一蔸菜,女人就像一口鍋,這菜放進鍋里一煮,還不都軟耷耷的了,哈哈哈哈……”

      “我聽她們這么一說,忍不住在上面喊——下面的婆娘快走開,我要放木頭下來了,小心把你們的鍋捅爛了!”

      想不到狗隊長竟如此有野趣!我們都樂得前俯后仰……

      農民消解煩惱的方式,實在樸拙而有智慧! {Ky:PAGE}

      不諧之音

      村支書肖世杰的家在烏溪電站那邊,靠近公路。每次路過,都會看見他坐在門口,我搖下車窗玻璃,點頭一笑,算是打招呼。雖不密切,也無隔閡。烏溪村與別的村不一樣,別的村支書說了算,烏溪村卻是村長說了算。我們有事都是找才順,才順再與支書通氣。

      有一回,支書看見我們的車,揚著手跑過來。原來他家的新屋場需要填土,想讓我們的車輛運些土給他。我滿口答應,許諾不但給他運土,還派挖機幫他將場地碾平。

      “好好好!”支書很高興。

      由于硅廠還需在山上再征些地用于修建水塔。事情比較急,才順又不在家,我于是就湯下面,與支書說了。

      “你們搞就是,小事一樁。”支書很爽快。

      我大喜,當天就安排技術人員上山搞勘察,設計水塔。

      眨眼到了年關。為融洽關系,我向張總建議,買點禮品,分別到村長、支書和被征了地的兩個組的組長家里拜個年。反正廠子在此落戶,日后少不了他們的支持。張總說不必,本來就是他們招商引資來的,這套禮節不興也罷。

      我隱隱的有點耽心。

      春節過后,水池的設計圖出來了,施工隊上山開挖。

      沒幾天,包工頭來報:“農民上山搶工具,說未辦征地手續,不準開工。”

      因為有預感,我沒有太多的緊張。正巧張總也在,便一同驅車去找支書。支書不在家,他小女兒說去狗隊長家了。

      我們又找到狗隊長家。跨進屋,除才順外,支書、狗隊長和七組組長方勝都在,正圍著火塘吃飯。那架式,仿佛正在等待我們到來。只有支書的神色略為有點不自然。

      方勝話里有話:“幾位領導過年好啊,我們當農民的寒酸得很,沒能給幾位領導拜年,少禮了!”

      “哪里哪里,是我們少禮了!”我們忙應和。

      他們邊吃飯邊跟我們寒喧。年過得熱不熱鬧啊?打牌手氣好不好啊?狗隊長抱怨最近老輸。大家就笑他夜里好事做多了,手氣自然背,過年了也不悠著點。他的女人聽到這話,臉一紅出去了。張總說我給你算算,瞇起眼裝模做樣地掐手掌。掐了一陣后睜開眼說:“過了初十才會好,初十之前千萬別打牌。”大家哈哈哈,說想不到張總還懂這個。張總一臉肅然:“我平日出門都要掐一掐的。”大家又是一陣樂。

      等他們吃完飯,張總一收剛才的嘻笑樣,一本正經地說:“各位領導,我們今天來,主要是想就當前的工作向各位匯個報。硅廠的建設在各位的支持下,已完成了工程進度的60%,還有40%未完成。董事長要求我們四月份投產。時間短,任務緊,現已進入攻堅階段。希望各位一如既往地支持我們。目前我們的重點是要建好水塔,由于時間急,沒跟各位打招呼就開工了,是我們不對,請求各位原諒并協助我們解決當前的矛盾。不知各位意見如何?”

      我本來在思謀著如何進入話題,沒想到張總的口才倒令人刮目相看了。

      狗隊長接過茬:“我開始不曉得這件事,后來不斷聽到村民的反映,只好來看看。但事實是這個樣子,我們也難做工作啊。”

      方勝更干脆:“村民們都說我們幾個得了硅廠的好處,其實我們什么也沒得,反而背了個大黑鍋。按照村民的意見,土地再也不賣了,雖然是招商引資,但我們只能對界碑以內的事情負責,界碑以外的就不好辦了。”說完,他向狗隊長使眼色,兩人一起出去了。

      協商僵下來。張總拍著支書的肩膀說:“剛才他們在我不好說,這件事你是表了態的,怎么也不擔一點擔子?”

      支書為難地攤開手:“他們兩個組鬧得這么厲害,我怎么好說呢?!”

      張總急了:“那怎么辦呢?”

      支書說:“等才順回來再商量吧。”

      看來事情只能這樣了,工程只得停下來。

      才順回來后,我們找來鄉領導和協調小組的柳平等,幾度協商,重新補辦了征地手續,水塔才得以開工。

      事后柳平告訴我:“這件事自始至終都有人在背后操縱。一來支書的表態作不得數;二來嘛,有些事我就不好說了,以后你們要學聰明些!”

      這是我們跟烏溪村之間的第一次不諧之音。除了我們的確有點不合程序外,更讓我們認識到:過去對農村太不了解了,農村也有場,也有潛規則。

      是烏溪山水的美麗和清貧讓我們忽略了這些。 {Ky:PAGE}

      鋼筋工的愛情

      廠房主體工程開工后,工程建設逐漸走上正規。由于廠房是框架結構,因而鋼筋和混凝土的施工至關重要,每天我都要親自去現場查看。

      一天,我正要去現場,忽聽那邊傳來吵鬧聲。我趕緊跑過去,只見施工員老李正與一名鋼筋工在爭吵。那鋼筋工氣鼓鼓的,一見我就哇啦哇啦地嚷起來。他語音含混,吐字不清,有嚴重的語疾。

      經過仔細詢問,我終于弄明白他要請假去縣城;而且,他請假的理由非常令人訝異——買花!由于人手少、工期緊,老李不同意,結果兩人爭吵起來。

      溫柔纏綿的鮮花向來與浪漫情懷結緣,可眼前的他,土里土氣,愣頭愣腦,話都講不圓,買花送誰呢?誰又會接受他送的花呢?

      他哇啦哇啦地又叫起來,臉憋得通紅。

      仿佛突然間來到一片陌生而新鮮的土地,滿眼搖曳的狗尾巴草和刺藜花定然掩映著大地那深不可測的秘密。我忽然對他起了探究的興趣。我索性把他請到辦公室,讓他坐下來慢慢細說。他毫不客氣地接過我倒的水,一仰脖,喉節一上一下,咕嚕咕嚕響,杯就見底了。

      我們拉開了話匣子。從他含混不清的表述中,我十分吃力地琢磨出了他的背景——他是烏溪鄉竹葉村人,上個月來到硅廠工地做事。小時候一次高燒預后不良,導致他發音畸形。由于這一點,村里很多孩子歧視他,故意逗他、戲弄他,經常氣得他眼淚汪汪。只有三鳳不歧視他,反而幫他。每當有孩子七嘴八舌地戲耍他時,只要三鳳在,她就會挺身而出,伶牙俐齒地痛罵,直到把那些孩子都驅散,爾后牽著他的手,在小河邊、田埂上、草垛旁放肆地奔跑、盡情地嘻戲……三鳳的眼睛大大的,臉龐紅撲撲的,在他眼里,就像天上的仙女。打小他就覺得,這輩子要是沒有三鳳,活著就沒意思了。

      長大后,他們依然保持了孩提時的那份親密。純樸的三鳳用她的善良、正義和愛心,雕刻了他內心深處那份不容褻瀆的神圣,使他在面對不公的命運時依然看到了生活的美好。他發誓,要讓三鳳一輩子都得到幸福。

      由于身體的缺陷,他們的事情遭到了三鳳父母的強烈反對。三鳳的父母甚至采取了限制三鳳自由的蠻橫方式來阻止他們。然而,愛的力量是足以摧枯拉朽、山傾石崩的。他倆一咬牙,雙雙去了廣東。

      在老鄉的幫助下,三鳳進了一家電子廠,他則到基建工地做付工。

      做了一段時間,他發現,綁扎鋼筋是一門技術活,工資也比付工高得多。于是,憑著自身的刻苦和堅韌,他學會了鋼筋綁扎技術,成了一名鋼筋工。工資也由原來的一千多塊加到了三千多塊。

      水泥、砂石、鋼筋……這些代表著生活硬度的詞匯絲毫也消磨不了他揣在內心里的那份柔軟。每月結算工資后,他都會如數交給三鳳保存。幾年下來,他在三鳳手里的存款突破了十萬。他還給三鳳買了戒指、手鏈、項鏈,手機等等,凡是城里女人有的,他都想給三鳳買。把三鳳妝扮得珠光琳瑯,自己卻粗枝大葉、衣冠不整。他固執地用這種方式,讓三鳳時刻感受到他為她創造的幸福。

      上個月,他的母親中風臥病。為了盡孝,他不得已辭去廣東的工作,回家來找事做。好在就在本鄉的工地做事,好在也是扎鋼筋,每月工資也有三千元左右。除了給母親抓藥,余下的錢他仍然存到遠在廣東的三鳳的卡上。

      聽完他的故事,我感嘆不已。想不到貧瘠的烏溪山野里,竟然生長著一份如此倔強的愛情!豐碩嬌艷,搖曳生姿,足以讓那些在享樂主義的旗幟下茍合的男女黯然失色且無地自容。

      那你去買花干什么呢?我想起了他請假的理由。

      他一臉燦爛——他的心上人三鳳明天從廣東回來了。

      我不禁啞言失笑。我想,三鳳真是有福,攤上個這么全心全意的男人!這年月,上哪找去?

      祝福之余,生性多慮的我隱隱地起了擔心——我覺得他是用他的整個生命去愛,愛得如此徹底、毫無保留!而且,他的這種呵護情感的方式,會不會讓三鳳在收獲甜蜜之余,滋生出對金錢、物質以及種種虛華的無邊無際的追求,進而嫌他厭他,棄他而去呢?到那時,他雞飛蛋打,生命的大廈是否會崩塌呢?

      我隱約地向他講出了我的擔心,他的頭搖得像潑浪鼓,一口咬定三鳳不是那種人,我對她那么好,她沒有理由背叛我。

      我進一步:我是指萬一。

      他沉默了……顯然,我的話在他心里掀起了波瀾。他有點手無足措,不知該如何回答(或者,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他的目光閃閃爍爍,像一道道驚虹,掠起了心頭的陣陣憂慮。我后悔自己嘴多,不該戳破了他的那份寧靜與完美。我知道他從來就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也許根本就不會有這樣的問題!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相信,這純粹是我的多慮。他與三鳳原本就兩小無猜、相親相愛,各自融進了對方的生命里。這種水乳交融的愛情,又豈是浮光泛影的物欲所能摧毀?!

      在我的斡旋下,施工員老李終于同意了他的請求。正好我們的工程車要去縣城采購物質,就把歡天喜的他給捎帶走了。 {Ky:PAGE}

      招工風波

      硅廠被列為縣里的重點項目,即將建成投產。縣委縣政府的領導多次來視察,要求我們高標準、高起點,把硅廠建成一個具有現代化氣息的企業。為落實上級指示,我們多次開會研究。覺得企業要搞好,人員素質是關鍵,那么硅廠的用工將面臨一個怎樣定位的問題。研究來研究去,大家都傾向于面向社會公開招聘這種方式,并提出招用的工人都要達到大專以上學歷。

      本來還是蘊釀中的事情,不知被何人漏了消息,再經好事者一演繹,傳到烏溪人耳朵里,就變成 “硅廠招工不要一個烏溪人” 了,且點名道姓地說是某月某日張總親口對某某人說的。這句話兀地把硅廠劃到了烏溪村的對立面。

      這還了得——

      我們招商引資把你們招到這里來是做什么的?不就是為了我們烏溪人將來有口飯吃,不再南下北上到處打工嗎?!

      你們破石頭也要大學生嗎?拖板車也要大學生嗎?別以為我們農民什么都不懂,告訴你們,大學生能做的事,我們也能做!老子橫豎就是要到硅廠來上班!

      我們到硅廠做事,又不要你們安排住房,這樣便宜的工人你們上哪找去?

      我們的土地那么便宜賣給你們,到頭來還要被你們嫌棄,你們還我們的田,還我們的谷子,我們的土地收回不賣了!

      村長呢?支書呢?他們躲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被硅廠喂飽了,如今屁都不放個了!找他們去!

      ……

      村長支書等人被村民們鬧嚷嚷地找來了。

      才順大罵張總:“你們是怎么搞的嘛?放個屁也要看看地方,害得我們巴了一身臭。再說,你們講這話也太看不起烏溪人了,我聽了都來氣!”

      眾怒難犯,張總連忙賠罪,并矢口否認講過這話,說全是好事者捏造的。“我們的廠房還沒蓋頂,設備也還沒安裝好,哪里招么子工羅?!”張總一臉誠懇。

      才順說:“那好,這話可能的確是謠言,就算了。不過,你們反正就要招工,今天既然說開了,就當個事扯一扯,大家都在這里聽著,省得說我們幾個又怎么怎么地。我還是當初那個意見,貴廠凡技術性不強的工作都由烏溪人來做,村里統一按你們的要求安排,如何?”

      村民們跟著起哄,“才順說得對,我們的要求又不高,有份事做就行了。”

      “呃……”如此重要的話題,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談,張總難免語塞。而且這事不經董事長同意,他也定不了。

      才順知道內情,便打圓場:“大家都回吧,招工的事由村里與廠里協商個具體方案,再跟大家通氣,好不好?”

      村民們三三兩兩地離去了。

      張總不表態自然有他的考慮。按理說,招用工人企業有充分的自主權,是企業自己的事,任何人都無權干涉。但烏溪村的情況又是這樣,不安排一部份人顯然行不通;全交給村里安排也不妥,萬一將來鬧矛盾,一句話能把人全叫走,廠子就要停擺。

      為求一個萬全之策,我們想了好幾夜,開了好幾次會,然后與才順等人協商,并報董事長同意,確定了如下幾條:

      一、在烏溪村招收的人數根據崗位需要和電爐開工臺數定,不確定總人數。

      二、人員全部由硅廠自主錄用。同等條件下,優先考慮被征用了土地的村民。

      三、被錄用的村民必須遵守硅廠的一切規章制度,硅廠有權按制度對其進行獎懲。

      四、未被錄用和因違章被辭退的村民嚴禁到硅廠尋釁鬧事。

      以上四條基本獲得了村民們的理解和通過。由于有了優先權,后來被錄用的大多是七組和八組的村民。 {Ky:PAGE}

      真相

      隔著烏溪水,散落在對面山嶺上、與硅廠遙遙相望的是烏溪村九組的村民,有100余人,以王姓居多。該組雖離硅廠近,但由于未被征用土地,沒有優先權,在用工上只能望廠興嘆。

      硅廠開爐生產后,九組的村民不斷有人來找,要求安排進廠做事。但各崗位均已招滿,企業以追求效益為目的,不是慈善機構,自然不能因人設崗。所以無法滿足他們的要求。

      又過了些日子。

      一天清早,九組的十幾名婦女手拉手堵住廠門,不準車輛進出。廠保衛科前去做工作,她們不聽,也不說話。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下午兩點。九組的老組長和幾個人來了,老組長手抖抖地交給廠里一迭全組人簽名的報告。報告如下:

      尊敬的貴廠領導!硅廠自生產以來,我們九組村民深受其害:第一是煙塵,每天都有滾滾濃煙向我們飄來,我們的房子里、菜葉上到處落滿了灰,我們的肺部肯定也吸滿了灰,嚴重損害了我們的身體健康;第二是噪音,一天到晚嗡嗡響,屋頂的瓦都震爛了,尤其是夜里更難受,白天辛苦勞動了一天,晚上覺也睡不好;第三是亮光,你們的爐子打弧的時候光焰沖天,照得晚上都如白天一樣亮,小孩子經常半夜被嚇得哇哇大哭……綜上所述,我們九組全體村民沒有享受到招商引資的任何好處,反而晝夜難安。不信你們可以派幾個人到我們那邊去睏一夜試試,看看我們是不是講假話?我們自古以來青山綠水的美好家園就這樣被你們無情地破壞了!鑒于貴廠已建成投產,不可能停下來或另外找地方再建廠;因此,我們強烈要求貴廠出錢將我們搬遷,或者每人每年賠償損失3000元整。這兩條任貴廠選擇。特此報告!簽名。

      這份報告令人捧腹,又讓人沉重。來烏溪快兩年了,也遇到各種矛盾,但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次卻是個真正嚴重的問題。因為工業硅生產中的污染問題不是輕易能解決好的,它需要有科學的治理方案、高昂的資金投入才能達到目的。這是一個矛盾!如何處理好發展與治理、最終與社會共和諧的多角關系,是我們面臨的又一項重要課題。

      九組村民大有得理不饒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味,廠門一堵就是幾天。鄉、村、組輪番做工作都毫無結果。我們更是一籌莫展。

      轉機終于來了。縣里通知,過幾天全市工業會議在本縣召開,硅廠將被作為一個典范來推介。為做好現場布置工作,縣里派主管工業的李副書記來硅廠指導。于是,農民堵廠的問題擺到了縣領導面前。

      李副書記是省里派往基層掛職的干部,來頭大,說話辦事干脆利落。他把鄉長書記召來,就硅廠的問題作了幾點指示:“這個廠當初我個人的觀點是不能辦到烏溪來的,其中有不可調和的矛盾;但你們拍著胸膛說沒問題。如今問題來了,你們就要負起責來,矛盾不要往上交,也不要往下壓。這幾天絕對不能有事,出了事你們黨政一把手的帽子先放到一邊。具體是現場不能有人堵門,也不能有人去縣里上訪。這幾天過后,你們幾方再坐下來,客觀地合理合法地解決問題。至于采取什么措施你們自己看著辦。”

      書記鄉長滿臉通紅,一個勁地說“給領導添麻煩了,給領導添麻煩了!我們一定馬上解決好!”

      歐陽書記湊近李書記:“據了解,普田鄉王鄉長是對面九組人,他的母親也參加了堵門,是不是請他來協助一下?”

      李書記說好,隨即摸出手機打電話。他聲色俱厲地要求王鄉長站在講政治講黨性的高度,火速趕來烏溪,首先把自己的母親勸走,再協助做其他人的工作。

      接到電話,王鄉長慌不迭地趕來了。

      經過兩家鄉領導的軟磨硬逼,村民們終于疑疑惑惑地散了。

      全市工業會議結束后,縣里成立聯合調查組,對硅廠的污染問題進行調查。村民們看到縣里在轟轟烈烈地管此事,便不好意思來堵廠了。

      恰巧七組有三個人因故退出硅廠,為化解矛盾,我們安排了九組三個離硅廠最近的村民進廠工作。日子一長,人混熟了,他們悄悄地告訴了我們堵廠的真相:九組的王姓人擬扯伙在烏溪修建一座小水電站,經測量,水位高過了好幾戶村民的房屋,需搬遷。他們便唆使村民借污染問題找硅廠鬧事,目的是想將搬遷問題轉移給硅廠。

      竟然有這等事?!我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仨又提醒我們:“他們說以后還要來找硅廠的麻煩呢,你們要有準備哦。” {Ky:PAGE}

      民間奇人

      我一直認為,民間這塊沃土里潛藏著許多奇人奇事,就像一道道幽秘的山谷,默默地沉寂在那里。比如武術,首先來自民間,一經發掘,舉世皆驚。不過,我在本文要描述的卻只是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所謂“奇人奇事”,也可謂野聞軼事,不取大義,聊博一笑。

      烏溪村就有一兩位這樣的奇人。

      八組的冬官算得上一位。

      冬官經常來我們工地玩。他穿一身灰色西服,農貿市場很便宜的那種;好像很久沒洗了,臟兮兮的;褲襠上的拉鏈經常沒拉上,露出里面紅紅的一截短褲。他看民工打樁,特認真,一蹲就是半天。民工吃飯了,冬官還蹲在那。

      民工喊:“冬官,回去吃飯了。”

      “不吃,嘿嘿嘿,不吃。”冬官說。

      民工又喊:“冬官,表演一個。”

      “拿來呀。”冬官手一揚。

      民工到屋里搜了一只缺碗給冬官。冬官接過碗就往口里塞。畢里剝落地好像嚼黃豆子,一會就把那只碗吃進肚里去了。民工目瞪口呆,又遞過一塊玻璃。冬官畢里剝落地又吃下去了。

      冬官有特異功能呢!民工們沸騰了。

      打樁的那段時間,民工們經常免費欣賞到冬官的表演。有時遇上木頭里的釘子拔不出來,就喊冬官;冬官湊近去,張開嘴一下就咬出來了。

      村里人說,冬官的牙口厲害得很呢!他娘挑谷子上樓,挑累了,冬官就用牙齒將谷子一籮一籮地咬上樓去。

      村里人還說,冬官不僅有特異功能,還是一位陰陽人;他能看見陰間的人。誰家老了人,請道師開道場時,都會喊他去看。冬官別的不看,就在通天橋的那一刻,眼睛直直地瞪著天橋看——兀地指著天橋:“上去了,上去了,好快當的!”孝子一聽,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老人家苦了一輩子,終于榮登天界了!

      既是陰陽人,冬官便能看得見誰誰誰被鬼魂附體、死期將至。據說村里真有那么幾個人是被冬官看死了的。因此村里人都害怕被冬官看。倘若某人不幸被冬官目不轉睛地看上了,便很緊張地躲閃:“死冬官也,沒事你看我做什么?快別看了!”

      “嘿嘿嘿嘿……”冬官便笑,唌水流得老長。

      冬官笑什么呢?我想,他定是笑這世界太好玩了!人們太有趣了!

      三組的順坤也算得上一位奇人。

      順坤六十幾歲,與冬官不是同時代人。村里人說他會隱身術,與你走在一起你卻看不見他,只聞到腳步聲。這一點我不大相信,我更愿意相信這是村民們善意的夸張。

      順坤會九宮掌。九宮掌能預知前路,卜算未來。只要閉上眼在五指間掐算一陣,世間風云,禍福吉兇,盡在掌握之中。我覺得九宮掌應該跟易經有關。易經是科學。

      “順坤大爺神得很呢!”狗隊長一臉神往。前年他與老婆鬧矛盾,打了老婆一頓,老婆一氣之下去了娘家,數月不回。狗隊長不敢去接老婆,因為那邊的兩個小舅子脾氣很壞,見姐姐被欺負,少不了要修理姐夫一頓。狗隊長幾月沒老婆,心急火燎,提了瓶酒去找順坤掐算轉機。順坤拈須一笑,“莫急,到你家去,我替你想個辦法。”

      到家后,順坤讓狗隊長找來老婆的拖鞋,用釘子釘在臥室的木壁上,爾后口中念念有詞地燒了一疊紙。“好了,明天煮好弟妹的夜飯,她必定回轉。”

      第二天下午,狗隊長將信將疑地早早煮了一鼎罐飯等老婆。

      天黑時分,老婆果然挑著行里回來了!進屋就喊肚子餓。狗隊長喜出望外,忙給她盛飯。她狼吞虎咽一氣吃了三大碗。吃完就看雞看鴨去了,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

      一日,我遇到順坤,纏著他聊天,言談中露出想跟他學的意思。他的頭搖得像貨郎鼓。“學不得學不得!你是富貴之人,學不得這個;學了這個,一世受窮,斷子絕孫!學不得的苦啊!”說完拈須長笑,飄然而去。

      過后我問狗隊長,方知順坤曾有過一子一女,兒子上山砍柴時被五步蛇咬死了;女兒先是嫁人,后跟一四川佬跑了,至今音信杳無。家里就剩他與老伴慘淡度日。

      我嚇得一臉煞白,暗暗慶幸順坤沒有答應自己。 {Ky:PAGE}

      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

      一個人好端端走在路上,不慎被石子絆倒,腦溢血,死了;一個人埋頭吃飯,忽地被噎住,片刻間嘴唇發烏,眼珠泛白,翻然倒地……無常總是悄悄,謝幕了一場場生命的精彩與平庸。

      電工張接到任務,下午五點半與兩位同事去改接高壓線。這在平時,是件很普通的工作,電工張不知干過多少回了。工作程序依次為掛牌、斷電、拉接地保護、上桿驗電無異后再接線。電工張與電打了幾十年交道,經驗非常豐富,自詡已煉成絕緣體。

      電工張爬上電桿,手剛觸及高壓線,剎那間弧光迸射,死神從沉默的電線里一躍而起,兀地掐住電工張的咽喉,將絕緣體的神話撕得粉碎!哧哧的電流聲在寧靜的黃昏轟然鳴響,肉體燒灼的焦臭味四處彌散。人們驚呼著跑過來,看清眼前的現實后,慌忙去斷電。然而晚了,電工張已經被燒焦,黑糊糊的油脂順著電桿恣意流淌。僅僅一瞬間,一個鮮活的生命永遠地消失了。

      短暫的慌亂后,人們驚駭地發現,電工張上電桿前,既無人斷電,也無人拉接地保護,也就是說,沒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人們憤怒地尋找工作的組織者。組織者手捧驗電桿,一臉哭相,我還沒下指令,他就上去了,你們看,驗電桿都在這里。人們更加憤怒,難道電工張自己去尋死?!顯然,人們不能接受老實厚道、任勞任怨的電工張的猝死。

      一起重大安全生產事故突然發生,廠里戒備森嚴的管理制度和安全操作規程、層層搭建的安全管理班子形同虛設,絲毫也阻擋不了無常的腳步。

      這起事故太蹊蹺,太讓人不可思議了。人們交頭接耳、眾說紛紜——電工張斷電上桿后,有人失手合閘通了電;與同事的配合上出了問題,明明未斷電,電工張以為斷了電,結果……

      發生此類事故,一般來說,事故單位會與兩方面發生關系:一是安撫死者親屬,承擔賠償責任;二是配合政府有關部門,調查事故原因,接受處罰。其中安撫死者親屬是關鍵。廠里迅速成立事故處理小組,張總任組長,我與另一位副總為成員,并將事故立即上報上級部門。

      事故發生了,作為我們,縱有對死者的萬般同情,也得先擱在一邊,事故原因也得先擱在一邊,當務之急是圍繞電工張的工亡賠償,代表廠里與死者親屬進行協商。這里免不了有對立的成份。

      電工張是農民工,家在三十里外的鄉下,親屬趕來有一個時間段。有人提議,將尸體運往縣城殯儀館,免得家屬停尸要挾,使廠里陷于被動。張總不同意,說親屬看不到事故現場,會讓問題復雜化。當然,為防止親屬的過激行為,我們也組織了部分員工守護現場,并暫不恢復照明,以利于控制現場。按慣例,這樣的事故,只要盡快與親屬達成賠償協議,使其將尸體運走,就萬事大吉。更何況對方是農民,協商過程應該不會太復雜。

      天黑時分,電工張的親屬來了。一個,二個,三個,幾十個……從不同的方向,用不同的方式,坐的士或摩托。電工張的女人被人攙扶著,大放悲聲,霎那間全場怮哭。我們縮在辦公室里,聽任外面悲涌成河,不敢出去。

      政府部門也來了,工業、安監、工傷保險站以及烏溪鄉政府等。簡單的了解后,一致決定先協助我們與親屬談判,安撫好親屬,再對事故原因進行調查處理。縣里馬上要召開人代會了,穩定壓倒一切。于是,工業、安監、保險、鄉政府等與我們共同組成了協商中的“我方”,陣容甚為強大,我們心里稍稍穩當了些。我怪怪地想,以如此陣容去對付一群悲傷的農民,是否有點恃強凌弱的意味呢?我知道以我的身份,不該這樣想的。這有點像兩軍陣前,各為其主,原本就不得已。我們齊齊坐好,等待電工張的親屬出招。

      電工張的親屬從悲痛中抬起頭,擦干淚水,尋找廠領導。我主動跑過去,請他們選幾名代表進來協商。

      親屬代表落座后,卻只字不提賠償,而是責備我們太不尊重死者,死者為大,必須馬上扎靈棚、租水晶棺,將躺在夜露里的尸體安頓好。這話入情入理,我們只得應允,按他們的要求扎靈棚、租水晶棺。

      死者安頓好了,對方又提出,這絕不是一起簡單的安全事故,電工張一向謹慎,在完全沒有安全措施的條件下,不可能上電桿,一定是組織與配合上出了問題,要求政府認真調查,嚴肅處理,還死者一個公道。安監部門表示一定,一定。

      沒想到幾個汗體半掩的農民,竟然如此思路清晰,層次分明,出語中的,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慎重以對。我們清楚,對方這兩招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一份滿意的賠償。對方肯定也明白人死不能復生的道理,便著意從語勢、情勢上搶占先機,壓住我們,以利于討要賠償金。

      終于進入賠償話題。先由保險站講政策。電工張是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因為工作的原因死亡,理所當然要認定為工亡。依據政策計算賠償金,合9萬元左右。對方沉吟了一會,不慌不忙,問政策是什么時候頒布的?保險站說是某年某月。對方又問豬肉現在賣多少錢一斤?保險站說是多少多少。對方說豬肉都漲好幾番了,何況是人?你這個政策是不是也該漲一漲了?保險站啞口無言。

      協商過程中,我注意到電工張的親屬全擁在關閉的門窗外,以悲嚎以威懾,適時配合著里面的代表。就像一部歌劇里的主唱與伴唱,貼切默契,渾然天成。直到東方泛白,雙方才達成協議。

      電工張的親屬以樸素的智慧,化悲痛為力量,幾招就將貌似強大的我們打趴下了,并以高出政策幾倍的賠償金,為電工張討回了生命的“代價”。整個過程大氣舒張,收放有度。我懷疑電工張的親屬里有人懂孫子兵法。

      對于賠償金,幾家上級部門頗有微詞,認為過高,會有負面影響,都不講政策,以后類似問題便不好處理了。但我們仍然滿足了對方的要求,不僅僅是息事寧人,更重要的是體現我們對于生命的尊重。生命是無價的,誰愿意為了得到賠償金而付出生命呢?

      事后了解到,電工張的親屬里沒有人懂孫子兵法,倒是有幾個曾當過村長或支書什么的。

      尸體運離現場時,電工張的女人忍不住又哭。親屬中有人說,哭什么,他為你攢了這么多錢,下半輩子夠用的了。電工張的女人便不哭了。

      誰都認為電工張一生謹慎,沒有安全措施,絕不會去送死。這與現實構成了一種悖論,因為電工張偏偏爬上去了。很長一段時間,人們百思不解,問張總,張總答曰: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 {Ky:PAGE}

      離別烏溪

      突然接到集團通知,令我立即回總部待命,接受新的任務。事先,我沒有得到任何消息,也沒有任何預感。掐指一算,來烏溪已整整三年。

      就像兩個陌生人,耽于某種機緣相識相聚,從艱難磨合到情投意合,忽然間又要勞燕分飛了。

      烏溪三年,農村像一本陌生的書,向我打開了新奇的一頁。這三年的日子,寫滿了我的不解、迷惘和困惑。說得幼稚一點,我和硅廠一起在成長。三年時光,硅廠完成了它最初的原始積累,并承擔起對社會應負的責任:比如投入幾百萬元治理污染并使之達到了國家標準;比如捐款捐物資助特殊學校和貧困學子……我不想太多地枚舉這類事例,我只是想說,通過三年磨合,硅廠和烏溪已親如兄弟,密不可分了。

      我只是想說,其實農民兄弟都很純樸很善良,也很通情達理;他們對是非的判斷都有一個樸素的自己的標準,甚至可能悖于國家法律,卻合乎情理;他們的要求都不高,很容易滿足,屬于那種“給點陽光你就燦爛”的一個群體;他們缺乏實心實意的理解和誠心誠意的敬重;他們貼近大地而生活,像山谷一樣狹隘又像原野一樣寬廣……不好意思,我又開始抒情了,這是為當今許多學問高深之人所不恥的!然而,我在貌似平靜地敘述了這么長之后,終于語無倫次了!請原諒,我實在不知道怎樣來表達我的離別!

      我本來還想說……算了,不說了。

      我在與繼任者進行了簡短的交接后,沒有驚動任何人,悄悄地迅速地鉆進了來接我的小車里。我甚至沒有搖下貼了膜的車窗玻璃,最后看烏溪一眼。我害怕強裝的笑臉轉瞬就會變成淚眼……

      我在車里做了個抱拳的姿勢:烏溪兄,后會有期!

    來源:綏寧新聞網

    作者:龍章輝

    編輯:red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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