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溪口一下車，就遇見了點點碎碎的秋陽，還有微微小小的涼意。要過橋呢。是一座舊木橋，苔蘚密布，墨綠了橋身。人在上面走，微微晃。橋下面，溪水淙淙響，也是幽沁的墨綠。走在第一個，我招呼后面：走一個，再走一個，不慌，不忙，不急，不躁。過了橋，是簡陋的門樓，立在曲幽谷口。依然是木制的，依然陳舊，依然苔蘚和藤蔓密布，依然墨綠。

　　谷口，站立，只一會兒。不知誰說：走吧。一行人，沿山道，入深林。土路，窄，無石。草及膝，湮道。四周寂靜，亦古，亦幽。秋陽透樹，碎如金箔。溪流淙淙，樹葉沙沙，落葉簌簌，皆陽光的深度。

　　在樹下休息吧。樹靠小溪。風動，樹動，落葉動。溪水的話，涼。我們似懂非懂。抬頭，用鏡頭捕捉一些東西。葉黃，陽光碎碎飄，不是楓葉。楓葉紅，在遠處。問同行者，不識此樹。是大樹，有一百年了吧，挺拔，把視線往上牽。藍天，更上是日頭，刺眼。我瞇眼，風習習吹。過大樹，過臉。臉微癢，就摸一下。還有一棵枯樹，已倒，那是陳年舊事。也許發生在年初的雪夜，那聲轟然，傳了很遠。現在，我們依稀聽到。它黑色著表情，爬滿綠苔，無語。其上，一隊螞蟻搬家。一圈蘑菇發白光，誘人。樹底下休息的，是我，是我們。我們坐著，不動，休息。風攜落葉，吹。是黃葉，簌簌下。

　　落葉作歌。擬人的句子，有抄襲的嫌疑，無人計較。落葉，確實在唱。從樹梢唱至樹腳，從樹腳唱至樹梢，終唱到樹腳。樹腳，有溪水。歌聲，與溪水飄遠。深林里，都是歌聲。我聽。其他人，亦聽。我說，其他人安靜，坐。我亦坐，很安靜。聽：落葉作歌。歌聲悠悠，隨溪飄遠。一扇門，在某個地方，打開，悄悄地。

　　木橋有幾座?有人問，無人答。心里默默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開始很清楚，后來數不清了。溪水一直流，石頭一直沉默。過吧。搖得厲害，只好爬。有人就害怕了。害怕，也得過。麻著膽子，竟也過了。回首，有些后怕。不走幾步，仍是一座橋，仍晃，仍害怕，仍問：木橋，有幾座了?

　　鳴。鳥鳴。山鳥鳴。一路都是鳥鳴，一路都是幽靜。樹林有些神秘。陽光斜斜，慵懶，無力。后看，前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皆鳥鳴。沒有其他的東西了，只有鳥鳴，從幽深的林子里傳來。樹木、野草、石頭，包括溪水，開始都是墨綠墨綠的。后來，都不見了。只有鳥聲，只聽得見鳥聲，墨綠墨綠的鳥聲，跳動、嬉戲、奔跑、滑翔、推擠的鳥聲。風是如此飽滿，時間逝去，又歸來，空間坍塌，又重建。傾聽的耳朵，讓到一邊，透視到更深，更遠的地方。內心，竟空空如也。一行人，就不說話了，默默，前行。一行人，都不說話了，默默，傾聽。

　　石頭和枯樹上站滿陽光，毛茸茸的陽光。這是指那些苔蘚。要在春天，是毛茸茸的綠，嫩毛毛的綠，傻乎乎的綠，茵含幽幽雨水，滴滴答答，響。到秋天，則有些嫩黃，是陽光照下來，住在了上面。或者，陽光只是照下來，稍后即離開，但柔軟了綠意，成熟了嫩黃，留存了溫暖。毛茸茸的陽光，我們用手指傾聽，用耳朵觀察，用眼睛觸摸。這些毛茸茸的陽光，可憐，可愛，不可采。秋天了，陽光還在生長，在枯樹和石頭上生長，毛茸茸地生長，孩子樣可愛。

　　谷風吹來，綠樹葉、黃樹葉、紅樹葉，沙沙響。林子，密的很，到處都是沙沙聲。野獸潛行的聲音，以前聽過，亦如此。蛇過草叢的聲音，現在聽到，亦如此。溪水響在林子那邊，其清越之態，此時看不見。眼前就放影像，溪水的，一幕幕過。林子，空得很，不聞人語。因幾個人，不作聲，站著，很小心的樣子，有些呆。可愛的呆。

　　溪有九曲，有十八澗。溪是太平溪，疾走溝壑。溝壑攜巨石，疾走密林。依然綠得可愛，不綠，也不行，無數綠樹簇擁著，無數綠草依靠著。深入谷中，人面皆綠，有些超凡脫俗，仙逸之風飄飄。水的涼，伸手洗濯，就知道了。落葉還不少，隨溪水流走。涼涼的秋，秋沁綠的涼，溪水中漂浮的落葉知之更深。太陽當頂呢，總有一些照溪上。溪水流，黃綠的陽光也流。溪水跳躍，黃綠的陽光也跳躍。溪水淙淙響，黃綠的陽光也淙淙響。

　　蛇盤路上，豐腴，慵懶，曬太陽。身子，黃綠相間，肉乎乎，胖。旁若無人，昂頭，伸舌，舔陽光，嘶嘶響。秋陽，已熟。蜜汁，從空氣的縫隙里流出。如我是蛇，亦如此。蛇與你對視一眼，懶懶轉身，扭肥腰，遁入草叢。這條蛇，是可愛的。我認為。是五步蛇呢，有人說。望她消失的方向，唯有草叢，密密的草叢。還有陽光，甜蜜的陽光。一齊，窸窣響。

　　說到花草，應該是一些故事。炫目紛繁、短小精煉的故事。但曲幽谷的花草，在秋日里很安靜，大多不說話，淡淡立樹蔭下、溪澗邊、石頭旁，看著你，幽幽地。只有秋蘭，它的話語，是若有若無、淡遠清新的香氣，卻不是對我們說的，在幽谷里飄浮，有些神秘。我們一直看不到她的身影。

　　已是深秋，高遠的天空，在曲幽谷里，看不到。陽光碎碎的，斜透樹葉樹枝，簌簌下。林間的霧氣，是一片淡，一片薄，在碎碎的陽光里飄浮，流動。身上很溫暖，細細密密的溫暖，是輕輕的撫摸。這種撫摸，讓心柔軟。一種無法逃避和拒絕的柔軟。

　　薄薄的霧，孕育林間，繞樹而起。嗬，霧氣之藤呢!聚攏，散開。散開，聚攏。依然繞樹，緩緩升起。看到長翅膀的螞蟻了。在枯樹上快速爬的，是一小部分。從霧氣中，向著陽光飛的，數不清。微小的翅膀，無數微小的翅膀，承著細碎的陽光，在林間閃耀。通過這些螞蟻，才看到霧氣，才看到陽光。它們不看我。

　　那些紅葉和黃葉，飄落林間。只有少數的幾枚，飄落水面，很快隨溪流走。曲幽谷起了微微的漣漪。無數鳥的身影，在林子上空飛翔，在樹枝間跳動。它們是墨綠的小點，或者精靈，很快就不見，很快又回來。它們的鳴叫，讓人著迷，到處反射。鳥鳴滿空谷了，曲幽谷的幽靜，將我們環繞。

　　二十年前，我也曾到曲幽谷，曾到六鵝洞。沁涼的風，沁涼的水霧，依然。青綠的石頭，翠綠的山峰，依然。潭里的那汪碧綠，依然。洗手，沐臉，飲水。留影，拍照，歡呼。同行的人，在感受。我久坐瀑布邊，無語。但也是在感受。不是感受曲幽谷，不是感受六鵝洞。是感受一個秋，20年前的秋。涼意，無邊無際彌漫，將一些東西覆蓋。遙遠的秋和身邊的秋，融合一起。暮色有點濃，崖壁上的樹，是無數深綠的剪影。我們離開，有些不舍。回首，瀑布掛在那里，發出巨大的聲音。夕陽在看不到的地方落下，發出巨大的聲音。